北非之静止的辉煌

　　艺术史中最令人激动的现象，莫过于超越。这种超越有时是跨过前人，有时是突破自身，包括艺术的本身；超越是革命性地迈出已有的成果，是对艺术能力的百倍扩张，也是将自己与过去分离，与未来热烈地拥抱。超越才是真正体现“艺术即创造”的本质。然而，超越一旦完成，便化为一种静止的辉煌。它迷人的时刻还是在那超越时的一瞬间。

　　从开罗到卢克索，我努力把见到的古埃及每一幅绘画、每一件雕塑都深深记住。当然这只是一种发傻的愿望。可它们却在我心里意外地形成一个深刻的印象：古埃及人从开始，心里就怀着一种超越的冲动。

　　几乎人人皆知，古埃及绘画中那种公式化的人物造型，即所有人物无一

例外地都是：脸是侧面的，显出额头、鼻子和嘴唇的轮廓；眼睛却是正面的，

有前后两个眼角；胸部也是正面的，展现出双肩与双臂；腿与脚又是侧面的，

与侧面的脸方向一致。整个人物从头到脚，两次90 度地转向。真人或站或坐

都无法保持这种姿势。但这种奇特的造型却可以巧妙地同时表现出人物的正

面与侧面，使人物具有立体性。

世界各地艺术最初时期的人物造型都是“扁片”的，那时人们还没有足

够的技术和方法去表现“立体”。一旦人物造型由“扁片”变为“立体”，

艺术已经向成熟跨进一大步了。然而，古埃及是一个例外！他们这种奇特的

人物造型，在最早一块描绘第一王朝纳美王功绩的浮雕石板上，就已经是这

个样子，至今还没有发现到更早的与此不同的人物造型。我想这正表明古埃

及人最初动手作画的时候，就感到“扁片”形象表现力的局限与约束，由此

大胆而天才地创造了这种奇特的形象，用两次90 度扭转人物身体的方式，使

扁片的人物形象最大限度地立体化。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创造，也是多么伟大

的超越！别忘了古埃及人这个独一无二的艺术创造，距今遥遥5000 多年啊！

同样，最具古埃及特征的“凹浮雕”，也是一个追求形象立体化的创造

性的方式。他们先沿着人物外轮廓的内侧，刻下一圈很深的凹槽，轮廓内的

部分便有了凸起的感觉，然后再在这上边进行浮雕与线刻，形象便有了立体

效果。一般的浮雕形象，都是高于背景平面的；而古埃及的“凹浮雕”中的

形象却与背景一般高，形象的凸出感和立体感是依仗外轮廓线那深深的凹槽

造成视觉上的错觉来实现的。它的好处是，在任何城墙、石柱、泥壁上使用

这种“凹浮雕”手法，都无需破坏物体表面，却同样可以达到立体的浮雕效

果，古埃及人真是聪明透顶！尤其是日光下撤，影布石上，形象外部轮廓与

内部刻画的线条，粗细对比，深浅相映，意境非常独特。

然而，当我们把埃及的古文化整个浏览过来，另一个惊人的发现也就出

现了。从古埃及文化发端的第一王朝（公元前3100 年）到最后一个王朝（公

元后），历经了漫长的3000 年，上述的古埃及的绘画与雕刻竟然是一成不变！

绘画永远是那种类似中国“工笔重彩”的单线平涂，雕刻世代相袭是那种“正

面律”以及“凹浮雕”的手法；人物造型则像恪守着金科玉律一般，由始至

终固定是那种身体两次90 度扭转的奇特样式。程式化成了符号化，鲜明化变

成了简单化。这千古不变也许来自对传统的崇拜，也许为了维持王权所必需

的思想上的一脉相承，艺术便墨守成规；正像木乃伊那样，以永不腐败和亘古不变来追求永恒。为此，在法老时代结束后，古埃及的文化就永远辉煌地

静止了；它这一切，既是5000 年前曾经的梦想，也是今日和未来瑰丽的梦想。

当本世纪欧洲人将这些掩埋在浩瀚黄沙下灿烂的文明发掘出来时，我们想到

了什么？

我们为古埃及艺术曾经那种伟大的超越，啧啧赞叹，钦佩不已；却也为

他们不再超越和永驻过去，深切地感慨和惋惜。尤其在我们面对这些遥远和

奇妙的人物造型与“凹浮雕”时，我们的思索一再追问，古埃及文明的失落，

到底是艺术本身犯了错误，还是法老时代王权意志制造的这一文化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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