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非之丹青缘

　　开罗市郊，一扇浅蓝色的大门上，端端正正贴着一个硕大的“福”字。惊喜之余，我不禁忆及昔日在北京所居那座四合院的大门，因此，足未入户，一种“宾至如归”之感便油然而生了。

　　宅第的主人是一对埃及艺术家，丈夫叫黑白，妻子叫图玛特。他们是新中国成立后首批阿拉伯留华学生，从1956 年至1961 年在北京学习。物换星移，30 年过去，男主人已是满头华发，女主人也有些憔悴。但一交谈，两人仍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对中国仍一往情深。

　　黑白与图玛特从小就是同学，都喜欢美术，对中国画的传统技法心仪神往。事有凑巧。1956 年，刚刚革命成功的埃及向中国派遣留学生。他们两人同时报名，双双中选。到北京后，他们先在北京大学学汉语，后转到中央美术学院，与中国同学合编成一班，跟吴作人、李可染、李桦等名师学艺。回忆当年的学习生活，黑白说，“起初，汉语不过关，听课有困难。教师给‘开小灶’，同学来相帮。这样，终于顺利地完成了四年的学业。”

回国后，黑白作过外交官、新闻记者、省教育厅长。但他珍惜从中国学

到的技艺，从未放下过画笔。他从事油画和版画创作，兼及艺术摄影。他几

次举办画展和影展，他的艺术成就得到赞扬。图玛特则专为文艺和儿童刊物

画插图。她画的插图，轻勾淡描，线条简洁明快。尤其是她为发表在埃及几

大刊物上的中国文学作品所画的人物插图，着墨不多，而形神兼备，充分显

示了在华学习期间打下的深厚的艺术与生活功底。

50 年代末和60 年代初，那是一个令人难忘、漾溢着激情的岁月。黑白

夫妇与中国老师和同学同吃、同住、同学习、同劳动，不平凡的生活在他们

思想感情上打下了深深的印记。黑白说，他曾下乡劳动，曾去大炼钢铁，也

曾去各名山大川旅游写生。这使他不但有机会领略中国山河的自然美，更体

察到中国人民的心灵美。图玛特翻出她当年摄下的珍贵照片。照片上的她，

是一个20 岁刚出头的姑娘，身穿中式对襟夹袄，头包黑白点相间的布巾。要

不是那双眼窝深陷的大眸子，谁能相信这是一名阿拉伯姑娘呢！她说，她在

京郊乡村曾与农家少女同炕夜话，在十三陵水库工地的帐篷中与同班的女同

学共衾而卧。“姊妹情，丹青谊，一场场，一幕幕，历历恍如昨日啊！”她

不无动情地叙说着，眼泪顺着清癯的双颊流下来。

挣脱往事的回忆，黑白和图玛特带我参观他们的两个客厅。大客厅足有

50 平方米。右边墙上挂着一帧碑刻拓片，是诸葛亮的《前出师表》。黑白说，

他最欣赏其中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两句。左边墙上，挂着李可染、黄

胄、石鲁等画家的作品。厅中的廊柱上，则是齐白石50 年代初的两幅画，一

为草虾图，一为胡萝卜白菜图。从大客厅通往小客厅的两廊上，玻璃框中镶

挂着一幅幅多彩多姿的中国民间剪纸。小客厅的正面墙上，则是吴作人的一

幅熊猫戏竹长卷。主人告诉我，白石老人的两幅画是当年从荣宝斋购得的，

其他几幅则都是几位中国画坛名家的馈赠之作。由此可以看出，黑白夫妇对

中国艺术热爱之深，同中国这些著名艺术家交谊之厚。

离开中国后，黑白夫妇曾出游海湾和西欧不少国家，或长期任职，或短

暂访问，但那些国家没一个能摄走他们的心。中国，只有中国，他们感到离开愈久，思念愈切。黑白说，聊以慰解此种思念的，大抵有三件事。一是，

30 年来，他们一直同吴作人等老师和雕塑家金廉锈等同学保持通信联系。二

是，不断收听中国广播、阅读中国书刊，欣赏中国音乐唱片和相声磁带。三

是，到处收集中国的文物和艺术品，不时把玩欣赏。

也许是作为这番话的佐证吧，黑白从一个红色漆盒中拿出厚厚一叠保存

完好的中国来信，如数家珍般一一展示给我看。同时，图玛特打开收录机，

播放侯宝林与郭启儒合说的相声《夜行记》。在一阵阵令人捧腹的欢笑声中，

我审视了大客厅中的陈设。靠墙是一张乌木条案，上面摆放着各色清瓷。厅

中央的方桌旁有几把雕花高背木椅，椅座上铺着湘绣虎头丝垫。沙发前几个

红木空心茶几，镂雕得玲珑剔透，油漆得锃光透亮。茶几上放着一把写有“品

茗清心”的茶壶，刚沏上的茉莉花茶溢放着清香⋯⋯这一切的一切，使我在

远离祖国的异邦他乡，感受到一片浓郁的中华文化的氛围。

黑白说，离华30 年，他们夫妇一直是在对中国的苦恋中度过的，总想有

朝一日故地重游。1989 年9 月，他们接到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发来的访华

邀请，梦寐以求的希望终于实现。图玛特说，他们伉俪“如梦如幻地来到北

京，发现一切好似都变了”。他们寻找当年爬过的古城墙、经常穿过的东四

牌楼，但败兴而归。他们看到的是宽阔的马路、林立的高楼，意外地欣喜。

他们去探望中央美术学院的老师。李可染已经作古，令人神伤。吴作人正在

病榻，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但执手竟无语凝咽。几个老同学得悉赶到北京，

泪眼对着泪眼重叙旧谊，当年的小伙子和姑娘，都变成了爷爷奶奶，儿孙成

行。30 年的时间，变化确实大。但黑白夫妇发现，变中也有不变者。那不变

的就是他们师生、同窗之间真挚的友情，就是中国人民对阿拉伯兄弟的一片

赤诚。那不变的还有，中国悠久而独特的文化艺术传统在保持和发扬，中国

画坛上人才辈出，仍是一片兴旺景象。

从北京回到开罗，黑白夫妇带回母校相赠的中国当代名家画集，带回几

位在中国画坛上已有相当名气的昔日同窗的画作。他们带回的还有一系列访

华文章，二十多个记录着中国各方面巨变的彩色胶卷。他们带回的还有，一

个新的温馨的中国梦，一段日久而常新的丹青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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